大海,生命的起源所在,千百年间,也给了我们太多的馈赠。
曾经数次去到海边,凝望着这片海,那片宽阔和浩瀚,让我的心境也会变得开阔起来。
海纳百川,有容乃大,大概正是因为大海把自己放在了最低处,所以才能汇聚来自各方各处的涓流,汇聚成洋,成其博大。
大海带给我们的,不仅仅是精神的慰藉,更是渔民们赖以生存的食粮港湾,比如鹭岛也是,比如岩浦也是。
一路往南,是一个渔船停泊的港湾,大清早,许多戴着斗笠帽子,穿着工作服的大妈大婶们已经在海边忙碌开来。
也有一些男人,他们从船上搬运下一箱一箱带冰的海鲜,不过那些是大船了。
常住海边的人都知道,渔船分为大船和小船,大船往往远洋,需要一到两周或者一个月才能一趟来回,捕捞的海鱼海蟹都是在船上速冻,保证在出航期间不会腐坏,然后才能以最原始最纯真的味道上我们的餐桌。
不过即使是这样,也避免不了冰冻,毕竟出航的时间摆在那里。
而小船就不一样了,不会走到远海,近海捕捞,当天或者隔天来回,海上的海鲜不需要冰冻,称为小网海鲜,这样的海鲜往往更加应时,更加抢手,价格也会更贵。
但是,大海可不是超市,想要一网子下去,捞到鱼是鱼,虾是虾,这是不可能的。
一网兜下去,什么都有。海中的水草啊,海藻啊,小虾皮啊,海杂鱼,螃蟹啊,还有一些塑料,空罐,甚至鞋子,都是有可能的。
如果运气再不好,可能一网兜都是些废弃物和水草。所以,多年老渔民的经验就尤为重要了。
海鲜分拣,如其名,就是把同一类的海鲜分拣到一个框子里,实现物品的归类,然后才可以拿到市场上去卖。
当然,农贸市场开业很早,八月时候,一般五六点就开门了。那么,海鲜分拣的时间会更早,都是三四点挑着灯开始做,因为最早在农贸市场开门的时候第一时间把分拣好的海鲜送进去,才能最快抢到第一桶金。
我的手机没有卡,但是时间还是能看到的。清早六点多一点。那些大妈大婶们已经拾掇好了小板凳,在渔网旁边开始分拣了。都是小渔船小网兜的海鲜,赶着拣出来抢早市。
“请问,你们需要招人吗?”我怯生生地问。
尽管在鹭岛,我也做过不少工作了,可是这份内向是与生俱来的,而且,我也实在不好明说我的情况。
只是,招工的大叔大概是久经沙场练出来的。他一眼就看到了我的窘境——试问,不是困难到了极致,谁会穿这样一身服装,还领着行李箱来海边工作?摆明了住的地方都没有。
他是个络腮胡子的大叔,当然别和电视剧中的水手往一起想,渔民长期在海中和风浪作战,他们的衣服,一是结实,二是朴素,反正会掉色的。他们的肤色,因为长期暴露在上海的阳光下,也是黝黑或者古铜色的。
他看了我一眼,“哦,找工作啊,你叫什么名字啊?”
“黎小若……”
“多大?”他看着我,上看下看,喃喃道,“这么小,不会还是童工吧。麻烦了,我们这里管的严了,不收童工了。”
“十七岁。我满十六岁的。”我急忙回答。
“哦,这样啊,不去上学啊?”这是找工作必经之路了。我都习惯了。
“家里穷,所以我辍学出来打工……”我不想说谎,但是不说谎是找不到工作的啊,至少,后半段是真的吧。
他看看我的行李,“是不是没地方住?”
我点头。
他转头,“喂,汪婶,那边平房有没有空的?”
这是一位看上去年纪挺大的大妈,头发是斑白色,肩上搭着毛巾。后来我知道,在天亮起来的时候,尤其七八点后,太阳会很大,她们会拿毛巾蘸点水裹着脸,以防晒伤。
“有,还有的。只是,看起来这姑娘不像是吃苦的样子啊,能住吗?”她站起来看着我。
“没问题的,我在海鲜加工厂干过的。我会剥冻虾。”我应答她。
“哦,是吗?”她打量着我,“那行,一会儿带你去平房看看。”
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,大概几百米,是海边一排平房。靠外的房间都被改造成了烧烤或者排当铺。
“走,靠里边,从后门进。”汪婶带着我进了这样一个小房间。
我估摸着大概十几平大小的房间吧。
一个储物柜,一张陈旧的写字台,一张椅子,一张大床,一个破风扇,一个老式的电视机,顶上是吊灯,可惜是那种老式白炽灯,闪着昏暗的黄色的灯光。
“如果可以的话,一天20块钱。卫生间在外面,公用的。洗漱的水槽在屋外,露天的。”
我皱皱眉,虽然我也在海鲜加工厂待过,可是这里的环境真是比集体大通铺差不到哪里去,尤其是……公共的厕所?
好吧,在海鲜加工厂吧,虽然我也在一起上厕所,但是由于都是女工,那边住宿那一层卫生间是不分男女的,而且都是隔间,还好点。浴室同理。
可是这边,厕所之间是敞开式的,虽然有挡板,可是上面没有封顶,长得高的,可以一览无遗的。那么我……
大妈是没有看出我的心思,继续道,“这里环境是不太好,可是,总好过露天待着。看你的样子,一晚上没睡觉吧。这眼圈黑的。”
真是被她看出来了,我是没睡好,不过即使平时,因为糖果的作用也会让我一直犯困。我低头不语,老江湖就是老江湖,看人眼光很不一样。能够从细节着手,看到一个人的神态,表情,动作,即使不是刻意,也可以察觉很多东西。
“今天还干活吗?”她问我。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,我身边几十块钱,如果不工作,意味着挨饿。天下可没有免费的午餐。
“那行,你去把行李放一放,我去给你找工作服,还有帽子和毛巾。这是钥匙,20块钱押金。”她看看我的黑白条纹连衣裙,自言自语道,“不像是没钱人家的孩子啊,怎么就出来打工了呢?”
不过她不是爱管闲事的人。活得越久,越是明白,管的越少,麻烦事儿越少。
拿到钥匙,我进屋把箱子放在房间的角落,那边汪婶已经把工作服,帽子和毛巾拿过来了。“穿上吧,把帽子和毛巾也戴上,一会儿晒得慌。我先出去,你换好衣服后到海边来。”
末了,她临走交代一句,“柜子里的是一些冬天用的被子,还有一些大衣,现在不要动。”
换上工作服,戴上帽子,没有镜子,但是我可以想象现在我就是一个老土冒的模样。不过,我不会排斥自己,中国大多数伟大的劳动人民,为了生存,为了家,舍弃了自己的形象,全身心投入工作和生产中,他们的样子,朴实而伟大。
出门,走到了海边,络腮胡子大叔看着我,“怎么样,决定下来没?这样,如果你在这里干的话,一小时12块。同意的话留下来。工资到时候汪婶按天给你结算。”
我没有拒绝,现在的我急需这样一份工作。
只是,我听到几位大妈窃窃私语,“真黑啊,欺负人小姑娘不懂,不都是20块一小时吗?”“嘘,别说话了,干活干活。”
我苦笑。这个社会的残酷,我已经开始一点一点懂了。所以,我现在并不在乎,反而很镇定。只要给钱给住,什么都好。
小板凳,大网兜,几个框子放在一边,我看到几位大妈大婶们熟练地把蟹子挑出来,扔到了左边的框子,然后把杂鱼挑出来,分类放在不同的框子里。
大概,就是这样吧。看上去很简单。只是,熟练程度不同,做起来肯定也是不一样的。
首先是海藻和海草。那些是不要的,它们不是人工养殖的海带紫菜,作用不大,然而又是很麻烦的,死缠在网上,要把它们弄下来,扔到一边。
然后是小虾。由于湿润的程度不同,有些虾已经失去了光泽,渐渐脱水干成白色。这一部分属于虾皮干的材料,得把虾皮干拣出来,单独放置一处。以后洗洗,放太阳下晒晒,放到市场上就是虾米皮。
如果是还能跳动的小虾,则挑出来放在右边一个白色的大框中。这一类鲜活的小虾在市场上很好卖,裹着淀粉一炸,就是夜市很好的一道佳肴。
螃蟹是比较稀罕物,8月份螃蟹还不是很成熟,但是还有的。现在的渔民意识也提升了,如果应时捕到了带着蟹籽的母蟹,往往会扔回去,现在网兜里的大多还是公蟹,而且不算肥大。
海杂鱼种类有很多,但是数量都不多,小银鲳啊,小黄花鱼啊,小海鲈鱼啊,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鱼,分拣归类。
至于铁罐头,鞋子,塑料之类的垃圾,会拿出来堆放在一起,然后扔掉。
汪婶看着我,对我说,“孩子,你运气不错,休渔期今年8月16日刚结束,现在活儿很多,也特别缺人,好好干,一天还是能赚不少的。”
我点点头。
这和海鲜加工厂的剥虾还不一样,毕竟是会动的,像螃蟹这样的,一不留神就会被划破口子。一个小时干下来,我的手已经被划破了两个血口子了。
“孩子你以前没干过太多粗活吧?”旁边的大婶递给我纸巾,“包裹一下,先止住血。”
她顿顿,“我们呢,都习惯了。你的手很漂亮,又长又细,其实真不该和我们一起干活的。”
“我没事的。”我笑笑回应,“不干活就没饭吃,不是吗?”
“你真懂事。”大婶叹息道,“不知道我家那孩子能不能早点懂事起来。”
我没有说话。“懂事”,在某种意义上就是“听话”,就是符合传统家长的价值观。以前很长时间,我是街坊邻居口中“别人的孩子”,最大的优势也是“懂事”。而我现在离家出走,在妈妈的口中,就是“太不懂事了。”
家长往往喜欢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在孩子身上,很多时候,这是一种不得不说的悲哀。
太阳慢慢身高了,海上的太阳是很毒的,一点不比沙漠差,而且没有树荫的屏障,直晒很容易让人脱水。
我的额角上渗出了点点汗水,而且因为困乏,眼神迷晕着,一冲一冲往前面倒。
“累了?休息一会儿吧。”汪婶拿过我的毛巾,“给你蘸点水去,这样可以减少直晒。”
我轻声道,“谢谢。”
我随身还带着早餐的甜豆浆,这时候一饮而尽,在海边干活是很容易口渴的,所以这边还备了热水壶,可以随时可以接水,只是我没有杯子。
我的身体毕竟是大不如前了,虽然以前也不好。在鹭岛那个小家还好,除了做早餐,上午可以眯一会儿。但是现在,我必须独立振作起来了。从一开始,我就做好了长期的漂泊不是吗?
我开始感谢大帽子和工作服了,虽然有点闷,但是替我挡了太多的阳光。只是,全身湿湿的,好像浸过水一样。很难受。
而且,17岁的我,隐隐也感觉到了胸口那种向外微微隆起的蓬勃的力量,就好像春天的小草一样,尽力生长着,贴着湿透了的衣服,虽然不明显,但是很别扭的感觉。
我开始工作是七点多,工作除了分拣海鲜,还会帮忙一些船卸冰货。只是,我的体力大概已经不如正常的女孩子了,稍微重一点的箱子,就让我涨红了脸也提不起来。
“我们来吧。孩子,我们这边工作,都是不分男女的,都是为了生活。”大婶大妈们还是好心地把大部分重活都干了,留下我在一边,感激的心情一点一点上升。
是的,这个社会就是这样,不会因为性别,不会因为体能,不会因为遭遇,而给予一个人优待。想要活得好,只有踏开步子,靠自己,靠双手,走下去。
江湖不相信眼泪。在哪个时代都合适。
大概12点,上午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了。我拿到了属于我的60块钱,然后,减去房租,到手40块。
“下午没什么事,可以不用来。明天早上凌晨点来继续干。”汪婶告诉我,“不过,晚上的时候,这一带排当铺和烧烤摊子也会摆出来,如果愿意帮忙端盘子洗洗碗,也可以赚点外快。”
我点点头。不过对于晚上的兼职,已经提不起兴趣了。
累。真的很累。只有亲身工作过才会了解的滋味。
我现在只想躺下睡一觉,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在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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